《挣扎》——作者：九井里【林有良】
抗战开始的时候，我大概是十五岁。上头两个姐姐都已出嫁，父亲因病早逝，唯母亲一人与我生活。我和母亲一同操劳家务，并尽可能地为母亲分担负担，可母亲眼角的皱纹和黄斑始终比同龄的乡亲多出许多。
有一段时间是日本人统治着我们。矮小的日本人住进我们的村子，在我们的庄稼地里种上樱红色的花，花谢后枝头上会留下一个圆圆的绿果子，我们的工作是用小刀在上面划一个口子，把淌出的白色浓液用叶片包裹住交给日本人。我们这些小孩子并不知道这东西是鸦片，只是被警告千万不能用舌去舔。乡里大一些的孩子都去了日本人的学校上学，不花钱，学日语，中文，数学。听那些孩子说，学校里的教师很和善，一起学习的日本小孩也很可爱，一起玩耍打闹，并不觉得他们和自己有什么不同，只是课程有点难，日语和数学必须及格，中文倒是没什么限制。那时候很羡慕的，可惜自己年龄太小，等到了允许上学的年龄，日本人就离开了。
我记得那时是初秋，日本人离开后，另一批人进来了，说着口音怪异的中文，穿得不若日本人那么美丽。那时听乡里日本人留下来的广播说，东三省解放了，后进来的这些人是八路军，是人民的军队。八路军进乡的时候全村都沸腾了，孩子们欢呼雀跃地跟在那些军人后面，挺直了身子学他们走路，老一辈的人提篮带水地迎接，篮子里装着鸡蛋和最新鲜的枣子，少女们拿着新纳的布鞋，羞涩地塞到军人手中。乡长牵着一个人的手涕泪纵横，边哭边笑，一句完整话也说不出，憋了半天只是拼命地点头，又摇头，手拉得紧紧的怎么也不肯放开。
我站在枣树后看着格外喧闹的街道，虽然完全不知道这种变故意味着什么，却被他们的热情所感染，不自觉地咧开嘴笑，左看看右看看，又不知道能干些什么，想了想决定回家照顾母亲，母亲生了病，下不了床，每天每天咳嗽。
转过身后我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，却看到那个被乡长紧紧拉住的男人正看着我，剑一般的眉眼有一瞬间的诧异，继而舒展开，冲我露出安然的笑容。我礼貌地点点头，离开了。
八路军在乡里待了一周，帮助乡亲们砍锄鸦片翻整田地，把日本人的学校改建成乡政办公的地方。我家的那块小田也有了两个人照料，其中一个正是那个男人，彼时我已经知道他叫林有良，是这支队伍的书记。
白天干了活，晚上睡觉时他们却不进屋，秋日的傍晚虽是凉爽，夜里却冷得很。我让他们进来，说炕上睡得下三个人，也不肯，就留在屋外，两个人靠在一起倚在墙根，用草席沿着周身围一圈，像个小小的猪圈。我也就不管他们，进屋照顾母亲。
八路军离开的前一天，乡里的田都已整理好种上了庄稼，家家户户开始装米装盐准备欢送他们，热闹得堪比过年。我家却异常冷清，母亲睡下去，一夜起来就没了温度，贴着炕的脊背还是热的，肚皮已经冷得如同隆冬的窗。我端着稀粥，端不稳，瓷碗碎了一地，热粥溅开烫伤了脚背。
姐姐们都赶了回来，乡长和林有良也来了，大家帮忙藏下了母亲，本还要守夜守头七，我拒绝了，母亲生前就不喜欢做样子，她病中和我说过好几次，亭啊，随便挖个坑埋了就行，家里的钱留好，你还要讨媳妇儿。
母亲下葬后，姐姐们抱着我一直哭，安静下来后她们问我要不要跟她们去，乡长也让我去他家，和他儿子王小建一起干活。我笑着拒绝，她们都认为我是为了怀念母亲，也没有勉强。大的人生哲理我不懂，寄人篱下的滋味，我懂。
夜里大家都各回各家了，我不让人陪，林有良却坚持要留下来，我赶他走，他却说别人家的屋檐下都住满了，他没别处可去。想想确实不能让他睡在田埂上，便懒得搭理他，任他继续住在屋外。
回屋睡下，心里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，就好像失去了母亲的人并不是我。可是躺到炕上，盖上被子，我却怎么也睡不着。家中两日未生火做饭，炕是冰冰凉的，我铺了厚厚的褥子，又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实，凉意还是异常顽固地渗透进来窜入我的身体，我无法自制地颤抖，上下牙撞在一起发出支离破碎的声响。
我忽然想起了林有良，在屋外的他一定更冷。我披着棉被下了床，鞋子也没有穿就跑了出去，果不其然那个蜷缩在墙根用草席包裹着自己的家伙已经抖成了筛子。我一把将棉被甩到他头上，他惊醒过来，半梦半醒地看着我，我没有解释，钻进棉被里用被子包住两人的身子。林有良脸上慢慢出现一层微笑，他没说什么，伸出胳膊揽住我，让我紧紧贴着他的身子。光裸的肋间传来异常冰冷的触感，渐渐的热了起来，如同烧得正旺的炉火，让人安心。我抓着他的衣服睡了，一夜无梦。
次日早晨我在屋内的炕上醒来，林有良却不在身边。坐起身来，忽然感觉有些寂寞。我收拾好屋子，准备去院里打水洗脸，刚开门，却见林有良端着热粥，比着将要推门而入的姿势站在门口。林有良有些尴尬地冲我笑笑，抬起碗：“这是战士们自己熬的，味道不怎么样，但总比剩饭好。”我犹豫了一下，接过粥，粥碗的边缘有不少细小的缺口，用了很久的样子。
“跟我一起走吧！”林有良忽然开口，吓了我一跳：“我们一起去打仗，杀鬼子。从今以后，我来照顾你，进了部队，我们就是一家人了。”一家人？我听得愣住。林有良诚恳地笑着，眼睛弯起来扯出几条皱纹，手中的粥碗热热的，掌心微烫。
我点了点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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